2017年11月9日 星期四

麥爾斯的記事本/第十一篇/冰風崗哨

  「戰爭結束了嗎?」麥爾斯問道。「亡靈終究佔據了這裡。」

  「我想還不會結束……」

  「你們還留在這裡,是為了為奪回安多哈爾做準備嗎?」

  「不,麥爾斯,我們不會參戰,我們是銀白十字軍,我們的理想已經高過了安多哈爾、羅德隆甚至東部王國。」



  恍如昨日,麥爾斯又再次從黑暗中驚醒,不過這次沒有旅店助理、沒有敲門聲,也沒有光線。只有逐漸稀薄的空氣和愈發厚重的恐懼。

  「麥爾斯──」

  我在哪,我不是應該在飛嗎?誰在叫我?

  「麥爾斯──」

  想說話但控制不了舌頭,連手指都動不了。

  「看來他也不在這裡,有可能掉到在更西邊的地方,一定要把他找出來!」

  一陣涼意竄上麥爾斯的背脊,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但直覺告訴他絕對不能讓這些人離開。

  「啊啊啊啊啊──」麥爾斯像從冬眠中甦醒的怪物一樣咆哮,他明明想說的是「我在這裡」,但麻痺的舌頭似乎不太聽話,看來下顎的神經可能撞到了。

  「該死──長官,他在那裡!」

  「哪裡?」

  「色裡!」麥爾斯大喊,他的舌頭越來越靈活了。

  伴隨著木頭鬆動的聲音,光線從麥爾斯頭頂兩吋處冒了出來,但其他的部分卡得太緊,他沒辦法轉頭看看究竟是誰。

「麥爾斯.倫納德?」

  「──對,你他媽的四誰?」

  「我是銀白十字軍少校,羅伊.馬克,好久不見,麥爾斯。」

  「我──」麥爾斯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調適自己的情緒。「聖光啊──好久不見,羅伊,不過先把我弄出來好嗎?有東西刺進我的肚子!」

  羅伊眉頭一皺,雖然麥爾斯看不到。

  「凱索中士,帶人把這堆木頭搬開──小心點,他受傷了。」羅伊嫻熟地指揮著士兵,從聲音聽起來,麥爾斯真的無法把他和過去那溫吞寡言的形象連結在一起。「還有你,去拿醫療包,很可能要做應急處置──怎麼還慢吞吞的,動作快!用跑的!」

  「羅伊,我的獅鷲獸呢──呼──發生什麼事了?」麥爾斯問道,隨著意識越來越清楚,渾身上下也逐漸痛了起來。

  「有人把你從天上射了下來,不知道是誰下的手,這樣的情況很少見。」羅伊邊說手也沒閒著,跟著士兵一起加入搬開木頭的行列。「獅鷲獸已經沉到東邊湖裡了──我很抱歉,麥爾斯,如果你有個萬一,我真的會一輩子後悔寄出那封信。」

  「沒事,還好好的──我很高興你還記得我──還有寄了那封信。」麥爾斯原本想接「感謝你豐富的旅費幫我紓困了財務危機」,但他的幽默感似乎跟從肚子上滲出的鮮血一起流走了不少。

  「別說了,我馬上救你出來。」

  在麥爾斯被挖了出來,平放在如涼毯般的草地上時,他終於知道自己墜落在什麼地方了,麥爾斯轉頭望了望那剛剛困住他的那堆破木頭,難怪他們不知道自己被困在裡面,看起來簡直就像一堆被棄置的木料。

  「我猜我我撞上了一座簡易哨塔──幸好已經到了冰風崗哨,如果早點被射下來──」麥爾斯咳了兩聲,他的腹部痛得要命。「你們大概也幫不了我了。」他仔細看了看羅伊的臉,跟以前已經完完全全不一樣了,有好一下子,麥爾斯因為羅伊滿臉的大鬍子而不確定對方是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但眼神和髮型讓他確定這位連盔甲都擦得發亮的軍人楷模肯定是羅伊。

  小時候的羅伊有一雙無神的大眼睛和西瓜皮般的髮型,現在的羅伊,一樣頂著那奇怪的西瓜皮,但眼神卻中充滿了堅定和自信。

  「也是到了這裡才會遭受攻擊,安多哈爾的戰火好像永遠不會停止。至於哨塔──奇怪了,以前沒看過這座哨。」羅伊伸手握住了麥爾斯腹部的箭矢。「會很痛,但我得把它拔出來,幸好無毒也沒有倒勾。」

  麥爾斯摘下手套塞到嘴裡緊緊咬住,向羅伊點了點頭。羅伊沒有回應對方,他知道盡快動手就對了──

  「嗯哼哼哼哼──」麥爾斯脖子上的青筋暴跳,沒想到這麼痛!

  「出來了,這是十字弓的箭,怎麼有辦法射到高空的獅鷲獸?」羅伊向士兵比了個手勢,對方趕緊將醫療包拿了過來。

  「呼──哈──也許對方就站在我撞爛的哨塔上。」麥爾斯沒等羅伊處置傷口,他將左手放上洞開的腹部,現在他終於有辦法集中精神療傷了,他閉上眼、唸了一段短促的禱言幫助自己投入,接著左手便隱約閃動著白光,傷口在光芒散去之後便癒合了,只留下明顯的瘀青和乾涸的血跡。

  「你──」羅伊忍不住開心的笑了出來。「所以,你後來真的成了一名聖騎士?」

  「對,曾經有一段時間。」麥爾斯苦笑。

  羅伊揚起一邊眉毛,他不太確定麥爾斯的意思,但沒有繼續問下去。「你可以行動了嗎?」

  麥爾斯坐了起來,現在他的腹部只剩下那種類似鍛鍊過後的痠痛感、但更痛一些──時至今日,他還是不太能夠理解為什麼聖光在他不再有聖騎士的身分之後、在他心中甚至產生了對教會的懷疑之後,還會回應自己的呼喚──但既然祂願意幫忙,也就順其自然了。

  他用劍把自己撐了起來,幸好,劍還完好,劍是劍客的生命啊。

  「凱索中士,照顧一下我們的客人。」

  「好。」凱索中士是一個臉長而端正、鼻挺濃眉、一頭褐色蓬鬆短髮的青年,年紀大約十八九歲,但身型已經相當挺拔,手腳也俐落。更重要的是,他臉上沒有那種這個年紀的男孩會有的膚淺傲氣,只有穩健的信心。

  「我扶你一把,長官。」凱索中士道。麥爾斯原本還沒意識到這句話是在對自己說的,好久沒有人叫他長官了。

  「沒關係,我可以自己走。」

  「長官,那我幫你拿背包吧,至少讓我對少校有個交代。」

  「好,那就謝謝你了!」麥爾斯把背包交給了凱索,這種感覺很熟悉,他也曾經在軍中待過,當過一段時間的麥爾斯上尉。麥爾斯向凱索中士行了一個俐落而熟練的軍禮──無論怎麼樣,軍隊都不是一個可以安逸度日的地方,太平盛世之下這裡多的是百姓不曾有機會體驗的磨練、而戰時,能待在軍中的人更是有著活得光榮、死於榮耀的偉大情操,這是個艱苦的時代,也是屬於英雄的時代。

  不遠的路途,穿越了小橋和流水,他們很快地就來到了位於安多哈爾南邊水岸的冰風崗哨,麥爾斯沒想到眼前的景色還是勾起了他心中痛苦的漣漪。安多哈爾城並沒有被夷為平地,也許是因為瘟疫只會戕害性命而非高塔和房舍,儘管因為時間流逝和缺乏保養,城垛早已缺角、房舍在連年戰火的焚燒下僅剩骨架,但在昔日安多哈爾子弟的心中,仍能看見這座小城過去美麗的模樣。

  他們三人和冰風崗哨的駐地人員打過照面之後,麥爾斯和羅伊便將行李交給了凱索中士和他的手下,他們步向了河岸邊一座能夠清楚眺望安多哈爾的小丘,這景色對羅伊來說早已見怪不怪,但麥爾斯可是從沒機會回到自己的家鄉仔細看看,早已世事變遷、時空流轉,此地只剩記憶中的幽魂徘徊。

  麥爾斯注意到幾個瘦削異常的士兵正在城中來回踱步,他們佝僂蹣跚、穿著紫色的制服、手裡握著大刀,麥爾斯花了一點時間才搞清楚他們並不是人類,而是早已佔據此地的亡靈士兵。

  「戰爭結束了嗎?」麥爾斯問道。「亡靈終究佔據了這裡。」

  「我想還不會結束……」

  「你們還留在這裡,是為了為奪回安多哈爾做準備嗎?」

  「不,麥爾斯,我們不會參戰,我們是銀白十字軍,我們的理想已經高過了安多哈爾、羅德隆甚至東部王國。」羅伊轉過頭來望著麥爾斯,麥爾斯注意到對方長高了許多,他必須微微抬頭才能直視對方的眼睛。他對羅伊這樣的回答並不是很滿意,這裡是他們的故鄉啊,而眼前的亡靈部隊這些正是摧毀那美好一切的始作俑者,就算不是,他們也不屬於生者的世界。

  羅伊看出了麥爾斯眼中的不悅,但他能理解,因為他曾走過這一段路。「我們已經不再稱呼它們為亡靈──而是被遺忘者,我相信你也知道,只是不願意接受。」他見麥爾斯點了點頭後,繼續解釋。「但它們也有它們的故事,最終,是在黑暗女王的帶領下找回了自由意志,為了生存──它們選擇加入了部落,銀白十字軍誓言守護艾澤拉斯,不分你我。」

  「他們做的事情難道不像是在荼毒艾澤拉斯嗎?直到現在,他們的藥劑師都還在研發致命瘟疫,在北方,憤怒之門發生的慘劇,我希望你起碼有耳聞。」

  「我知道,那令人痛心──但在這個位置上,我還看知道了更多你不知道的事情,現在就先別──」

  「沒關係,你說說看。」

  羅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知道對方並不是真的想聽,只是想找機會說服自己而已。「那是一場不分敵我的邪惡陰謀,部落也在那場戰役中承受了想當大的傷害,薩魯法爾霸王的子嗣也在那一天馬革裹屍。」

  「因為這樣你就認為──黑暗女王和他的僕人不必為此負責嗎?」

  出乎意料的,羅伊將一隻手搭上了麥爾斯的肩膀。「朋友,我相信你明白我們對政治的看法有所分歧,我也相信你並不是真的不懂我的想法,但我不希望我們因為這件事情而有不愉快,就此打住吧。」

  麥爾斯歪了歪頭,不太確定究竟在這件事情上退讓是好是壞,憤怒之門的慘案,隸屬於部落的邪惡亡靈煉金術師使用致命的瘟疫打算一次殺害戰場上的所有生者,除了巫妖王的邪惡勢力以外,也包括部落和聯盟的聯軍,那些亡靈鍊金術師都打算一勞永逸地抹除,沒人知道這樣喪心病狂的計劃究竟是誰幕後下指導棋,究竟不去談論這件事情對嗎?這麼多無辜的性命被褻瀆──

  「羅伊少校、麥爾斯上尉,可以準備用餐了。」凱索中士從他們身後走了過來,兩人轉過身去,夕陽照射在他英挺的容貌,沒人能想像這個年輕人之後會走上怎麼樣的道路──但無論如何,他相信都是美好的,因為走在正確的道路上。而那些亡靈所做的就是扼殺數以萬計的寶貴性命。

  「你怎知道我曾經是上尉?」麥爾斯笑著問道。羅伊也興味盎然地兩手插腰看著中士。

  「啊──」中士一時語塞、雙頰泛紅。「這個──抱歉,你是參加過北伐的麥爾斯.倫納德上尉沒錯吧?我原本還在想是不是你,但我沒有直接問少校──抱歉!少校!但在我發現你是個聖騎士之後,我就確定是你了!」

  「呃……對?」麥爾斯雖然相當高興有人認得出他,但想想自己從軍的往事,後來似乎也不太光采。

  「謝謝你,上尉!」凱索中士激動地握住麥爾斯的手。「我哥哥馬克斯.凱索當時就在你的部隊當中,他說你違抗軍令將大家帶離暴風雪,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他回不了家。」

  麥爾斯搔了搔頭,回答:「我只是做我認為對的事情,你哥哥──我不太記得他的長相了,但馬克斯這個名字我倒是印象深刻──他是個勇敢的士兵。」

  「可惜太笨了,哈哈。」

  「這是你自己補充的,我只說他很勇敢啊。」

  「違抗軍令?麥爾斯,這段時間你到底還經歷了些什麼啊?」羅伊問道。

  「我們的指揮官執意追擊部落,我認為那是不對的,缺乏戰術考量──而且很多小伙子已經跟不上他的『復仇意志』了,他們會凍死在荒原。」麥爾斯娓娓道來。「不得已,我和那位指揮官起了衝突,直接帶走部隊……」

  「聖光啊──」羅伊舉起雙手投降。「做出這樣的事情,除非沒有任何消息走漏,否則你的麻煩可就比天高了。」

  凱索在一旁低著頭笑著聽,他知道這些故事,但很樂意再聽一次。

  「當時部隊裡的人都很有默契,所有人都統一口徑:不知道暴風雪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然後呢?」

  麥爾斯聳了聳肩,嘆道:「但啟哲爵士──就是我們的指揮官。他回來了,帶走了三分之一的部隊,卻只有一個人回來。而且啟哲爵士在暴風雪中對部落的追擊並沒有成功,他將問題全都怪到我頭上,一回到營地立刻下令逮捕。」

  「你逃走了對吧?這是要判死刑的。」羅伊面色凝重。

  「沒有,」凱索中士忍不住插話。「上級認為麥上尉的決定是正確的,但違抗軍令仍然必須付出代價,斟酌之後拔除了軍階,回到南方。」

  「正確來說是押解到南方,」麥爾斯接著說。「我被關在暴風城監獄一年,後來才假釋出獄。」

  「哈哈哈,」羅伊忍不住大笑。「難怪當時馬修牧師一直說你沒救了。」

  麥爾斯也跟著笑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的憤恨不平現在想起來也像笑話一樣。「所以可以不用叫我上尉了,凱索,叫我麥爾斯就可以了。」

  「是,上尉,不過上尉比較好唸。」

  「你開心就好!」

  「聽起來,你並沒有你像我以為的那樣變得憤世嫉俗啊,麥爾斯?」羅伊問道。「我以為你會做出跟那位指揮官一樣的決定。」

  「是嗎?」麥爾斯扁了扁嘴,思考了一下。「也許我是嘴上不饒人而已,會叫的狗不會咬人。」

  羅伊堅定地握住麥爾斯的手。

  「很高興能再見到你,兄弟。」

  「那你怎麼不早點寄信給我?」

  「真的是不饒人。」羅伊語畢,三人大笑。

  笑聲中,一個念頭閃過了麥爾斯的腦海,他沒有忘記自己來到此故鄉所為何事、而且也還是無法認同羅伊的看法,這必須讓對方知道──

  「羅伊,我打算讓馬修牧師安息。」麥爾斯冷不防的開口。

  「我知道。」

  「但你不是──接納被遺忘者了嗎?」

  「這就是我想讓你了解的不同,亡靈和被遺忘者是不一樣的,但我很高興你願意稱他們為被遺忘者。」羅伊說道。「被遺忘者有意識,跟你和我一樣,他們也能交談和相愛。但亡靈沒有,我判斷馬修牧師的下場是後者,他似乎已經失去判斷和思考的能力了。」

  麥爾斯陷入了沉思。「你怎麼知道?」

  「經驗和觀察。」

  「那些被遺忘者不會接納亡靈嗎?」

  「他們不一樣,麥爾斯。他們也會處理掉那些遊蕩的亡靈,但我希望能幫馬修牧師好好的辦一場人羅德隆式的葬禮,所以我需要找到他,更何況,被遺忘者處理屍體的方式一直都很──現實。」

  「我會盡可能把馬修牧師帶回家,畢竟是他救了我們。」

  「好幾次呢。」

  「是啊!」麥爾斯點了點頭。「對了,你還有其他人的消息嗎?」

  「我盡力了,麥爾斯,那些我認為還有機會活著、或是我沒親眼見到他們過世的朋友我都找過了,在最後的五人名單裡,只有你和我還活著。」

  「他們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們手裡卻還拿著劍,十幾年了。」

  「你也想去安全的地方嗎?」

  麥爾斯苦笑了一聲,便不再開口。三人在夕陽下漫步回到冰風崗哨,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這個無數生命消逝的北方國度,似乎連風聲都帶著悲傷,麥爾斯回頭瞥了一眼那方才在安多哈爾廢墟內注意到的被遺忘者戰士。

  他槁木般的佝僂身影緩緩的步上了殘破的哨塔,身上的外袍在冷風中搖曳拍打、死灰般的面容靜靜地遙望著遠方,像極了一座雕像。

  他沒有戰鬥的狂熱、沒有勝利的喜悅──也許,也沒有值得等待或等待著他的人,戰爭結束之後就這樣被遺忘迴盪凱歌的虛無之中──也許下一場戰鬥,他會暗自祈禱生命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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