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鷲獸在空中滑翔,牠的體重搞不好可以壓碎麥爾斯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這樣的龐然大物到底是怎麼樣在空中翱翔?甚至可以載上兩名全副武裝的騎士,這個世界還有太多難以理解的事情了。
麥爾斯剛才其實打了個盹,他不確定現在到哪了,回想剛才氣候突然冷了許多,在他睡著之前似乎看到遠方的山脊彷彿被套上了白色的帽子,氣流很快地就讓麥爾斯恢復了精神,他低頭下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巨大而潮濕的沼澤地,目前──還看不到邊際,看來他們來到濕地了,也是米奈希爾港的位置,這裡是東部王國的大港,但在災變來臨時被摧毀了,至今仍在重建,戰爭留下的瘡疤總是不會那麼容易消弭,對吧?城牆倒下、再築高牆──人們死去、孩子出生,時代就這樣變了,過了兩三代,就連那些特意記載生平的貴族們也只留下墨水書寫的名字,直到墨跡黯淡、紙張化為齏粉,我們和我們所愛的人就這樣瀟灑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什麼也沒留下、再偉大的王國都在轉眼間成為歷史。
但人們就是放不下,雖然常感嘆時光匆匆,但也許人生還是相對漫長,他會為了牧師馬修去一趟羅德隆,他思考著這些事情不曉得究竟有什麼意義,也許也只是讓他心安理得罷了。
濕地從遙遠的高空看起來就像年久失修的潮濕城堡外牆上,那些蓬勃生長且凹凸不平的苔癬構成,無數的水窪在溼地中四散,麥爾斯心想──駐守在這樣潮濕地方的將士們肯定為裝備保養傷透了腦筋,但不知道有沒有在海上更容易生鏽呢?
不遠處,一個形狀特殊的水窪吸引了麥爾斯的注意力,那水漥的形狀像極了一隻少了兩條腿的蜘蛛。
有些巧合會讓人們忍不住思考是不是冥冥之中真的有力量在暗示著你的命運?那水漥蜘蛛讓麥爾斯想起了在提里斯法林地的毒蛛峽谷──
*
十餘年前,提里斯法林地,午夜……
「就快到了,修道院的人會保護你們,快點。」一道沙啞、有點急躁的聲音傳到了年幼的麥爾斯耳中,讓他清醒了過來──連夜趕路,忍不住恍了神──但麥爾斯知道這個聲音的主人並不像他的聲音那麼憤怒,馬修牧師雖然看起來像個地痞流氓,他看過牧師露出的臂膀上滿是刺青,但他只是──
馬修牧師發現了精神不濟的麥爾斯,他遞上了一壺水。「謝謝,牧師。」麥爾斯向牧師道謝,但也料到了對方的回應不會太友善。
「莉蓮要我好好照顧你們,配合一點,我只有一雙眼睛、一雙手,不要製造我的麻煩。」他沒有太多的回應,雙眼只是直直地望著修道院的方向,麥爾斯知道就算他心中有疑惑,也不會讓他們知道,在這個緊要關頭,他就像一根強迫自己燃燒的蠟燭一樣,牧師看起來隨時都會倒下,但是不知道哪裡來的意志力將他那精瘦的身軀像玩偶一樣吊著,一步一步、繼續前進。「有問題一定要讓我知道,懂嗎?」他說。
有些牧師也有這樣的能力,他們的信仰似乎帶給他們強大的耐力和意志力,麥爾斯曾經看過,他們就像會發光一樣堅定地向前。麥爾斯私底下猜測,支持馬修牧師的力量會不會不是聖光呢?但不知道為什麼,他更信任馬修牧師,即便現在的他黑眼圈濃重、滿是鬍渣,看起來憔悴不堪。
馬修牧師的隊伍裡全部都是孩子──來自安多哈爾孤兒院的孩子,加上牧師,總共有四個人──原本還有更多更多,但其他人發生了什麼事則只有馬修牧師知道,他總是含糊地向孩子們帶過,他說:「他們在安全的地方了。」
隊伍裡唯一一個有能力保護大家的就是他馬修牧師自己,他那不太像牧師的皮革裝束滿是口袋和鈕扣,上頭掛滿了刀具和工具,孩子們隱隱約約地討論過牧師以前究竟是做什麼的,他常常用那些刀子來表演丟沙包的把戲,所以他們猜他可能是雜耍藝人──只不過沙包換成了刀子,在一次的表演中,馬修不小心劃傷了手,被莉蓮姊姊狠狠地罵了一頓,在孤兒院濺血可不是好示範──但好險,大家都知道刀子有多危險了,也算上了一課。
「莉蓮姐姐呢?」羅伊問道,他似乎整趟路下來只發過這次聲音。「我很想她。」
馬修牧師反常地思索了一下,他的表情從緊張、憤怒之間突然鬆懈了下來──露出那種恍如隔世的疑惑神情,但只消半秒,又恢復了那張緊繃的臉。「我不知道。」他冷冷地回答,但似乎發現自己太過份了。「別擔心,還有我。」
關於莉蓮姊姊和馬修牧師之間的事情,孩子們並不清楚,只知道──他們似乎感情很好,雖然偶爾會吵架,但總是一臉憋屈的馬修牧師只有在聊到莉蓮姊姊時會露出那種得意的笑容、多聊幾句。
孤兒院的孩子們沒見過那些奎爾薩拉斯的精靈,馬修牧師向他們描述:「想知道精靈長什麼樣子,就把莉蓮姊姊的耳朵拉長就知道了。」她有一頭金髮、白皙的皮膚和瘦削的身形,然而眼神卻相當堅毅,馬修牧師還特別強調──尤其是那雙眼睛。
他們行走在提里斯法林地的石道上,照理來說不會遇到任何危險,他們已經相當離疫區有相當的距離了,但夜裡、這樣的時局裡,在抵達修道院之前,還有機會發生更多可怕的事情,人類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就跟瘟疫一樣可怕。
月光提供了不少照明,馬修牧師也沒料到今晚怎麼會這麼明亮,他暗自閉上眼向聖光祈禱平安,而就在他抬起頭時──那也不過是眨眼的事情──馬修牧師的身高讓他第一個看見了遠方修道院那紅色的、如長槍指月般的屋頂。
他終於露出了笑容。
「小子們,我們要到了,就快安──」
但話沒說完,在隊伍後方的艾莉雅就重重地跌了一跤,那身軀撞擊地面的聲音在此刻如同驚雷般恐怖,所有孩子都轉過頭去,而馬修牧師發現艾莉雅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落後了隊伍十幾公尺!他既自責又急躁地衝了過去,正當孩子們準備跟上來的時候,馬修牧師一聲喝斥。「──不准過來!」
原來他們行走的羊腸小道周邊盡是灌木叢,沒有人發現右手邊的灌木叢後竟是深達數十米的谷地,而艾莉雅的半個身體已經懸在邊上了。
「救我──牧師!」艾莉雅哭喊著,麥爾斯第一次見到這個兇悍的女孩哭成這個模樣。
「噓──噓。」牧師一把抓住艾莉雅的手,並用另一隻手做出手勢要她安靜,沒人知道聲音在這樣的地方會引來什麼樣的危險。「抓住妳了,別怕!」
但女孩仍不止地哭泣,她的腳似乎猛力的踹著什麼。「牧師──有東西抓住了我的腳!」
馬修牧師聞言趕緊抽出了腰刀,一刀一刀斬開艾莉雅身後的灌木叢,他一手拉、一手落,詭異的嘶嘶聲不停地從灌木叢後方傳出來,那聲音頻率極高、卻又伴隨著此起彼落的枝葉摩擦聲,隨著時間一秒秒流逝,女孩的臉色逐漸蒼白──究竟是甚麼東西緊緊揪住了女孩的腿?馬修牧師強壓下了自己的恐懼,但他有非常不祥的預感。
在哭聲和怪聲之中,馬修牧師終於除掉了所有礙眼的灌木,現在他終於可以處理那抓住艾莉雅的──
地獄般的景象映入牧師的雙眼,六顆血泡般的小單眼圍繞著中心兩顆相對巨大的血紅眼球、八隻長滿黑色硬毛的長腿連在那病態的巨大腹部上,一對被劇毒充滿的畸形口器如鉗子般咬住了艾莉雅的腿──而這隻巨大的黑蜘蛛足足有一條狗這麼大──難怪馬修牧師拉不動,馬修牧師萬念俱灰地發現艾莉雅被咬住的腿竟然在短時間內就腫脹發黑,就算救回來,艾莉雅也少一條腿了。
片刻的猶豫讓那狡獪的黑蜘蛛逮到了機會!他猛力一抽,從絕望的馬修牧師手中奪走了艾莉雅。
「不!!!」馬修牧師又驚又怒地朝著那一片漆黑的深谷中咆哮,他最後看見的景象是艾莉雅落入了數不盡的複眼之中,那每一雙眼,都透露著如這座深谷般不可測量的無盡飢餓。
馬修牧師知道一切都太遲了,他回過頭,麥爾斯和羅伊臉色慘白、顫抖得比在赤腳走在奧特蘭克山脈還要強烈。
孩子們都嚇壞了,但他們還不知道我看到了什麼。
如果知道就結束了──恐懼會支配一切。
馬修用他驚人的意志力抓回自己的理智,他悲慟欲絕、淚水就快撐破他的心臟,但他沒有任何表現,只是堅定地快步邁向麥爾斯和羅伊。
──就剩下這兩個了嗎?
馬修牧師把手裡的刀子遞給了麥爾斯、然後交給羅伊一把匕首,那對他來說就像短劍一樣長。「我們走,保護好你們自己,我只有一雙眼睛、一雙手。」
朋友們一個接著一個離開了,剛開始,他們相信那些朋友確實到了更安全的地方了,但儘管馬修牧師盡可能地掩飾,麥爾斯和羅伊仍舊察覺了事情肯定不是那樣,馬修牧師也知道,這兩個孩子用殘酷的方式長大了。
「修道院就在前面,不准回頭,跑!」馬修牧師喝道。
麥爾斯和羅伊沒有任何遲疑,馬修牧師話音一落,他們便拔足狂奔,馬修牧師刻意放慢了腳步跟在他們後頭,但可怕的嘶嘶聲和無數長腿攀爬的聲音似乎越來越明顯,蜘蛛們從峽谷中爬了上來、蜂擁而至。
這不到幾公里的路,卻每一步都無盡漫長,馬修牧師抽出外套內裏掛著的匕首,射向麥爾斯頭上的樹幹陰影處,一隻巨大的黑蜘蛛在劇痛中落地,八隻腳掙扎了片刻便往放臃腫的身軀收緊,馬修牧師沒有打算取走插在複眼上的匕首,沒有時間了──羅伊腳邊的樹叢中也反射了八隻紅色的眼睛,他又抽出一枝匕首射向樹叢,又是一陣高頻而扭曲的哀鳴。
孩子們一步一步地奔跑、喘息一聲比一聲粗重、匕首也一支一支的射出──所剩不多了,但那些蜘蛛似乎只是愈發狂熱地追逐──
莉蓮,我無論如何都會保護最後這兩個孩子,我保證。
馬修牧師又射出了兩支匕首,擊落了正在追逐麥爾斯和羅伊的蜘蛛,然後抽出他雙腳靴子旁的最後兩支匕首,但他沒有扔出去。
他轉過身,緩緩地搖了搖頭,他看見了剛才在峽谷中看見的景色,無數的紅色眼睛在任何可以躲藏的陰影中朝他撲了過來。
「馬修牧師,你要去哪!」羅伊注意到了停下的腳步聲。
「滾開!」即便這個時候,馬修還是不擅言詞。
「不准回頭。」麥爾斯抓著羅伊的手,兩人在最後一刻衝出了小徑。
羅伊、麥爾斯,我也要去安全的地方了,莉蓮也在那裏。
他只想拖延多一點時間,所以只要能殺死多一隻蜘蛛,他可以多犧牲一支手臂、一隻眼睛──一條命。
在與無數蜘蛛的血戰之中,他的每一刀都意義,是莉蓮、是艾莉亞,是每一個撐不過這場浩劫的孩子。他暗自希望麥爾斯和羅伊的生命是有價值的,雖然他曾經認為生命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折磨,但就在他即將犧牲性命的同時,他回頭一瞥,孩子們已經安全的離開,此刻他似乎找到了一點自己存在的價值。
馬修牧師的心中突然閃過一句禱言,沒有在任何教堂中被背誦過的禱言,此刻,儘管周身盡是撕咬著他的巨大蜘蛛,但在這生命盡頭之前如永恆的瞬間,他閉上了雙眼──
我不知道這是永夜的一部分,還是只是黎明前的至黑,但祢在我身上彰顯了聖光,讓無能如我也終於能拯救他人於水火;從此我便信靠祢、讓祢在我身上顯現聖光的大能。
一道金色的光芒從馬修牧師的身後激射而出,馬修牧師因蜘蛛嘶咬的發黑流血的手足似乎不再疼痛,他的意識逐漸模糊、身體和思緒都前所未有地放鬆,那些可怕的怪物彷彿被陽光給驅退的陰影般,伴隨著可怕的尖叫聲退回了峽谷之中。
馬修牧師向後癱倒,意識逐漸模糊——最後一刻,他似乎在強烈的背光之中看見了聖光的形體,只是──聖光的手裡好像拿著一柄十字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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